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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是一支走火的枪响,也许是一颗自杀的手榴弹爆炸的声音,也许是远处传来的一声沉闷的炮弹声,失望、忿怒的空气突然就爆炸了,四面溢散,不断溅射。
数万人的军队变成了庞大的无头苍蝇,向四面八方奔跑起来,他们互相碰撞着,摔倒在地上,站起来却又朝另一个方向跑去,分辨不出方向,甚至也分辨不出土地和人的区别,那些摔倒在地上的士兵,刚用手撑着地面,如果稍微犹豫一下,或者动作不够快,另外的人就会再次把他撞倒在地,然后就有无数双脚踏上去,他的惨叫无论是多么尖利刺耳,都无法进入那些惊慌的溃兵的耳朵中,他们不断地从他身上踏过去,他的声音慢慢地低了下去,后来就完全消失了,地上只剩下和那些破烂衣服混杂在一起的肉酱。
每个人的面孔都惊人的一样,都是痛苦、绝望和自暴自弃。
溃败有各种各样的表现,但李茂才从来没有见过数万人的军队的溃败会如此可怕,它比最悲惨的战斗还要可怕。
那不是一个个人,而是一只只被恐慌和绝望主宰的老鼠,他们含糊不清地呻吟着,胡乱地叫喊着,毫无方向地拼命地奔逃着,甚至向着日军进攻的方向跑去。
一个士兵闷着头窜了过来,撞在李茂才的身上,大腿骨折的地方又是一阵钻心的疼痛,他反而从麻木中突然清醒,他把胳膊从王大猛和大老冯的肩上拿了下来,居然站住了,他挥舞着双手大声地吼叫着,想要阻止他们,让他们站住。
但任何命令都不起作用了,纪律不存在了,命令与指挥毫无意义。
李茂才拔出手枪,朝着天空接连开了两枪,但枪声引起了更大的恐慌和混乱,没有人停下来,甚至更加拼命地要远离枪声。
一个刚刚从他身边跑过去的士兵听到枪声,惊愕地扭过头来,瞪着眼睛看着他,也许是看到了他军服上的中尉军衔,也许是把他当做日本兵了,目光变得像黑夜里的狼一样,带着石头一样坚硬的憎恶与愤怒。
那个士兵突然从肩上取下步枪,接着又从腰里拔出刺刀,用手直接握着刀刃把刺刀装在步枪上,他全然不顾手上疼痛的鲜血,扯着嘴巴大吼着,嘴角边迸出了血珠,朝着李茂才狠狠地捅过来。
李茂才惊愕地看着他,本能地把手枪对准他,本能地扣了一下扳机。
枪声响了,他的身子猛地停顿了一下,嘴巴大张着,那声吼叫的余音还没有完全消失,跟着他的身子一下子摔在地上。
他的脑袋重重地磕在地上,就像一块巨大的石头砸在心上,李茂才茫然地看着一滩鲜血从他嘴巴里涌出来,有点不敢相信,我怎么杀了他?他是一个士兵,我怎么会杀了他?
王大猛和大老冯也被这个士兵的疯狂举动惊呆了,李茂才的枪声把他们惊醒,他们吃惊地看着这一切,目光从那个倒下去的士兵身上移到李茂才的脸上,又从他脸上移到前面,看着那些好像在洪水中浮沉的木头和杂草,那种传染病一样的恐惧也感染了他们,他们的身子也在剧烈地颤栗着。
李茂才突然感到浑身疲惫,没有一点力气,他的腿一软,不由得向着地面歪了下去。
王大猛忙扶住他,然后蹲下身子,仰着头冲着大老冯叫道:“冯班长,快,咱们快走!”
大老冯好像还在睡梦中,瞪着茫然的眼睛,喃喃地问他:“到哪里去?”
王大猛嘴张了张,他也不知道到哪里去。
李茂才皱着眉头,手向西边下关码头的方向指了指,说:“咱们去下关码头吧,部队如果要撤退,肯定是从下关码头撤退。”
王大猛弯下腰背起李茂才,慌慌地向下关码头跑去。
到处都是溃兵,他们跑着跑着就扔掉了手中的步枪,扔掉了绑在腰间的手榴弹袋和刺刀,甚至边跑边脱着自己身上肮脏破烂的布满了伤疤的军装,那上面还有他们英勇战斗过的血迹,但这只会让他们更加恐惧,而不是提醒他们自己是名军人。
他们从路边的店铺里抢出便服,胡乱地套在身上,他们甚至会突然扑上一个路人,从背后剥走他的衣服。
没有找到便服的士兵,甚至就穿着一条裤头在寒冷的风中跑着。
这些可怜的中国军人,身上一旦没有了军装,就不再是军人了,甚至也不是人了,是一群急急地寻找一个潮湿黑暗的洞穴把自己藏匿起来的老鼠,他们又像一条条四肢着地的狗,拖着舌头在街头狂跑,不知道自己究竟要跑到哪里去。
他们一无所有,除了恐惧还是恐惧。
他们已经完全崩溃了,任何东西都会让他们害怕,甚至地上的砖头、风吹过树梢的声音、另一个士兵的喘息声,都会让他们惊慌地低下头,像无头苍蝇一样钻进路边的房间里,房间里窜出一只老鼠也会吓坏他们,又急急地从房间里窜出来,继续奔跑着。
李茂才伏在王大猛的身上,痛苦而又绝望地闭上了眼睛,战争结束了。
年轻的中尉连长哭了,悲伤的泪水一路跟着他们,在1937年12月的南京街头像破碎的玻璃一样撒得遍地都是,巨大的悲痛像军服上密密麻麻的虱子一样啮咬着他们破烂的肉体和心脏。
他们做梦也没想到,更大的噩梦还在后边。
太阳走得比人还快,过了鼓楼,拐到中山北路的时候,已经是黄昏了。
整个天空是一片奇怪的颜色,蓝色的、灰色的、白色的、红色的,把整个天空涂抹得破破烂烂,不知道是阴云还是积攒在一起的厚厚硝烟,沉甸甸地凝固在头顶,压得人喘不过来气。
枪炮声仍然在南京四周撕心裂肺地响着,穿过黏稠的空气重重地钻进耳朵里,在脑袋里“嘭”
的一声爆裂开来,那些在尘土飞扬的马路上跌跌撞撞走着的士兵们惊恐地跳起来,更加发疯地奔跑起来。
李茂才他们挤在人群中,王大猛和大老冯轮流替换背着他,拼命地奔跑着。
恐惧随着不断淌出来的汗水从成千上万名士兵身上散发出来,带着一种腐烂的尸体才有的强烈的臭味。
他们身上胡乱地套着各种各样可悲的便服,像在空中被击碎的翅膀,仓皇地四处飘散。
这不是一支军队,也不是一群军人,他们作为军人已经死亡,四处奔跑的是一群群骷髅,一群群没有灵魂的幽灵。
路上的人越来越多,扔在路边的武器和军装越来越多,还有更多的难民混杂在已经神经质的溃兵中,他们和那些失去理智的军人一样满脸恐惧、惊慌、绝望和愤怒,甚至碰到一颗石子都会让他们惊跳起来。
他们像孱弱的虫子一样从各种各样的建筑物里爬出来,不断地加入这支逃亡的大军,他们甚至扔下了怀中的婴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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