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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黑又瘦的小守门员目光火辣地瞪着王灿,王灿弯身把球摆好,也不示弱地回瞪回去,但右手却诡异地在上衣口袋里掏着什么,一大一小把气氛搞得还挺紧张。
王灿深呼吸两下,左脚缓缓抬高,小男孩的后背弓起,像个小狮子一样随时准备扑出来,王灿把脚在半空中定格两秒,用力迎向球,小男孩张牙舞爪,半扑着蓄势待发———就在这时,王灿的手突然从口袋里抽了出来,攥着一个东西,用力朝球门左边掷了过去。
小守门员盯着这个移动的物体就朝左边扑了过去,这时,王灿脚起球飞,踏踏实实地把球踢进了球门右边。
以这种不要脸的方式把球踢进去以后,王灿居然好意思开心,而且开心得丧心病狂,还把KC拽过来要一起拥抱,球门边上,纯真的小男孩拿着王灿用来声东击西的那副墨镜,一时反应不过来———不过那个墨镜,他还真的扑住了。
我收回目光,实在不忍心再看下去,面前的河里,又有一群游客,像昨天的我一样,陪着大象洗澡,被虐得满身是泥,空地上,小男孩们正围攻王灿,王灿嬉皮笑脸地左躲右闪,四周一片欢歌笑语,我身边的躺椅上,一个外国老头睡得正香,酣声阵阵,肚皮上的肉随着呼吸自由地颤抖。
就这么活着,也真是不错,欢天喜地,歌舞升平,沾上泥可以立刻洗净,受了气可以立刻还击,就这么凭本能浑不吝地活着,像上大学时的我,像现在的李热血,像不犯二逼时的王灿。
我把目光重新投回电脑上,太阳底下,屏幕上的文字看得我有些眼花,“身在尼泊尔,但要写出托斯卡纳的感觉,要时髦,要高贵,要有名媛感。”
我想起前天主编的要求,抬头看看四周的人和风景,手在键盘上僵了很久,也不知道该如何下笔。
在北京的时候,我从来不觉得自己写的东西很假,因为我生存的那个世界里,很难分得清楚什么是真的,在写专栏之前,我是这个杂志社的软文写手,在做软文杂志写手前,我是广告部的文案,这两个工作大同小异,唯一需要掌握的技术,就是撒谎,用谎言虚构出一个根本不存在的世界,告诉别人我在这里活得真好。
在大款开给小蜜打发时间的昂贵饭店里,我可以吃出“钻石般的幸福感”
,在自称有蓝带学校糕点师的装逼咖啡馆里,我喝到了“满满一杯的诚意”
,在洗剪吹要上千,但洗发水是灌装的坑钱发廊里,我剪发后,“充满了拥抱新世界的勇气”
,
这就是我的工作,蹲在电脑前,一边吃米线,一边用电脑堆出一个个外表华丽的闪光体,供别人在上厕所时,上班偷懒时,或是挤地铁时消遣时间,一百个读者里,大概有一个人,会在看完我虚构出的生活后,痛心地感慨:那才是人过的生活,但他也许想象不到,写出这文章的我,可能就站在他隔壁车厢的地铁里,哈欠连天地想着,该怎么编下一篇用来止痛排便的精神垃圾。
上大学的时候,我学的是新闻传播,给我们讲第一节课的,是一位老先生,他的开场白是:虽然你们上的这所学校很难称得上是名校,但你们所学的专业,是世界上最伟大的专业,因为你们今后,将成为这个世界上的扫雪工,假象,虚伪,流言,有的时候会像大雪一样,盖住这个世界,大家都出来赏雪,说这个世界真美,但是,雪盖住的那个世界,才是真实的,所以我们需要扫雪工,把那些迷惑人的假象清扫掉,就算你在扫的时候,有人会骂你,有人会抗议,指责你把美好破坏了,但只有你自己心里清楚,你在做的事,是正确的,所以,今天,我在开始讲课前,先感谢你们,谢谢你们选择这个专业。
毕业后,我再没有回过母校,也没有再见过这位姓周的老先生,如果让他知道,我不光没当上扫雪工,反而成为了为虚伪添砖加瓦的一员,他一定会失望吧,但离开学校这些年,我心里最难过的事就是,他和他的这些话,已经不能再保护我。
不远处的空地上,那群人不踢球了,都冲进了河里,一边喝着啤酒,一边调戏象群,王灿、KC和那群游客,都混得满身是泥,刚刚的小守门员,已经把王灿扔给他的墨镜戴在了脸上,看样子王灿是送给他了,小男孩可能一辈子都会把这个墨镜留在身边,因为这是一个大男孩耍诈进球的证据,但他可能在不短的时间内都不会知道,也不会有人告诉他,这个墨镜的牌子是爱马仕,如果卖掉的话,够买一头大象了。
我默默地从躺椅上站起来,推着自行车,离开了晴空万里的河边,因为河边的这个世界,没有人懂,也没有人在乎一个爱马仕墨镜的价值,但是我懂,我也不能不在乎。
骑车离开河边时,三年前,每个傍晚都从那个居民小区骑车离开时的感觉,瞬间回来了,那种感觉,仔细想想,类似于一种被拒绝感,和三年前不同的是,那时的我,强迫自己头也不回地离开。
但是这次,我骑车离开时,却回头看了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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