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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续)
马桥人的龙有鹿角,鹰爪,蛇身,牛头,虾须,虎牙,马脸,鱼鳞,等等,一样都不能少。
这些龙画在墙上、镜上,柱上,梁上,或者雕花床上,还得配上波涛和云彩,海陆空一应俱全。
这样看来,龙根本不是一个什么动物,与远古时代的恐龙也完全没有关系。
龙是一种中国式统合和融会,是所有动物的集大成,是世上所有生命的概括抽象。
龙只是一种观念。
一个面面俱到无所不能的象征。
有史学家认为它是远古各个部落图腾的融合之物,似乎言之成理。
把船做成龙形,就成了龙舟。
我在马桥当知青的时候,因为“文化大革命”
,五月端午赛龙舟作为旧风俗也受到批判和禁止。
我只听村里的人说,以前赛龙舟十分热闹,罗江两岸的人总要争个高下,输了的一方上岸以后,每个人都要以裤子包住脑袋,受尽人们的百般嘲笑和羞辱。
我还听说,当时的龙舟都是用桐油刷上七七四十九遍,动手造船之前烧香拜神种种繁文缛节不说,造好之后不能雨淋,不可日晒,也不得轻易下水,到了比赛的日子,鼓乐大作,由年轻后生抬往比赛的起点。
即便就是沿着江边走,也是船坐人,不能人坐船的。
我问为什么要这样颠倒。
他们说,要让龙舟歇气,养足精神,不能累着了。
在这个时候,龙又成了一种动物,而且是个气力有限的家伙。
打车子▲
“打车子”
是铁香的说法,指男女床上之事。
这是仲琪偷听到的,传开以后让人们笑了好一些时日,后来也成了马桥的习语。
汉语中关于食欲的词并不缺乏。
表示烹调方式方面,有蒸、煮、炸、炒、爆、熘、煎、炖、腌、酱、卤、焖等等;表示口舌动作方面,有吃、呷、吸、嗍、吞、舔、嚼、咬、含、吮等等;表示味觉口感方面,有甘、辛、咸、苦、辣、酸、鲜、嫩、脆、滑、麻、清、醇、酥、粉等等。
比较说来,同是生理的一种需要,关于xing事的词似乎就少得多,完全不成比例。
孟子说“食色性也”
,语言遗产把孟子这个观点抹掉了一半。
当然还有一些所谓下流话。
这些话大多是一些劣制品,大路货,是随处可见的口腔排泄物,虽然数量并不算少,但毛病似乎太明显。
一是彼此雷同,互相重复,了无新意;二是空洞无物,粗略笼统,大而无当,类似政客们的国事演讲,或是文士们的相互嘉许。
更重要的是,这些话大多是借用词,文不及义,辞不达意,全靠临时性默契来将就,给人张冠李戴指驴为马的荒唐感。
“云雨”
、“**”
、“打豆腐”
、“做白案”
……全部类如黑帮暗语。
人们不得已这样说的时候,差不多已经有了黑帮们心虚闪避的表情,已经在语言伦理中把xing事视同黑帮罪恶——某种怯于明说也怯于细说的勾当。
这些语词无疑是人类性感粗糙化、公式化、虚伪化、鬼鬼祟祟化的结果。
两xing交流过程中的涌动和激荡,来自身体深处的细微颤动和闪烁,相互征服又相互救助的焦灼、顽强、同情以及惊喜,暗道上的艰难探索和巅峰上暴风骤雨似的寂灭之境迷醉之境飘滑之境……一切都隐匿在语言无能深入的盲区。
一块语言空白,就是人类认识自身的一次放弃,一个败绩,也标示出某种危险所在。
语言是人与世界的联结,中断或者失去了这个联结,人就几乎失去了对世界的控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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