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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一个部下牺牲了。
第二连只剩下了王大猛、李茂才和一个下落不明的赵二狗,其他的全死了。
我的眼睛也有点湿润,连续多天的沉闷的心情却有点舒展,是的,又死人了,一个中国士兵,一个连姓名都没留下的南京女人,但他们死得并不窝囊,他们体面地死去了。
那些绵羊的海洋如果真被他们的死亡所震撼,那么,这个海洋就不会成为一个死海,它会掀起滔天巨浪,把那些异族的野兽淹没。
但这是不可能的,没有任何期待,1937年陷入屈辱的南京,几十万只绵羊中,只有为数不多的人反抗了。
绵羊们组成的大海从来不会因为一两只海燕的呼号而动容,与暴风雨搏斗的海燕坦然面对的死亡只会给他们带来更深的恐惧,他们宁愿闭着眼睛等着灾难到来,也不愿提前发起海啸和这灾难作殊死一搏。
30多万人,这这样死了,就是捉羊,侵入南京的5万名日本兵也要费多大的劲啊。
1937年以后,侥幸从南京逃出来的国军士兵,又有多少黯然回到老家,宁愿做一个沉默的农民,也不再当兵了。
老人的泪水我都能理解,奇怪的是他的儿子,那个七十来岁的老人也哭了,他比这个前国军连长哭得更为伤心,泪水和鼻涕混在一起,他跪在老人面前,抬着脸面向天空,哭得整个身子都在颤抖着。
我不得不试图把老人拉开,但他仍旧死死地偎依在前国军连长的身边,枯瘦的身子重得像一座山一样,他把头埋在老人的膝盖上,哭声像一群无助的麻雀,盘旋在冬日灰暗的天空里,久久不肯离去。
前国军连长像对待一个孩子一样用手抚摸着他的满头白发,像军人一样保持着挺直的身子因为哭泣也不得不佝偻下来,整个单薄的上身和肩膀都在抽搐着,泪水沿着枯瘦的布满灰色老人斑的面庞流下,流进他的嘴巴,他的嘴巴在神经质地痉挛着、颤抖着。
这是一幅什么样的场景呢?两个老人,两个悲痛的老人互相安慰着,往事让他们沉浸在同一种悲痛中。
但又不对,前国军连长是因为他的部下死亡而悲痛,这个我能理解,我也是军人,事实上,我也正在流泪。
我不解的是,他的儿子为什么也会这么悲痛?
老人抬起头来,抽了一下鼻子,抚摸着儿子满头沧桑白发,喃喃地说:“你知道他是谁吗?”
这个问题简单而又古怪,因为简单,我点了点头,因为古怪,我又摇了摇头。
老人的目光望向远处,声音里除了悲伤,还有一些温柔的东西:“他就是丢儿。
他是我的儿子,也是大老冯、王大猛的儿子,他是王大猛从南京带出来的,他的名字叫冯猛才……是我起的名字。”
伏在他腿上的老人抬起头来,泪眼婆娑中,张开嘴巴,冲着天空,大声地叫了一声:“爹!”
声音冲向2009年12月南京的天空,像一个孩子的叫声那样清脆、尖利……
王大猛是在那个汉奸镇长的帮助下逃出南京的。
1937年12月南京天空中的乌鸦越来越多,它们聚集在一起,有时是几千只,有时是上万只,从一个地方飞到另一个地方,它们在空中盘旋飞舞,能把太阳遮住,它们发出的声音像是要挤进耳朵里的虫子一样难听刺耳。
它们停在树上、燃烧过的楼房顶上,惊奇地看着这个奇怪的城市,整个城市散发出来的尸体腐烂的甜腻腻的臭味让它们充满激情,它们不停地在这个城市上空飞来飞去,抖动着翅膀,发出欢乐的歌唱。
更浓烈的臭味吸引着它们,它们飞到长江边,那里漂满了黑色的尸体,他们的肚子膨胀得像牛肚子那样大,在冬日并不是很热的阳光的照射下,会突然发出一声沉闷的声音,那些乌鸦被吓了一跳,惊叫着冲上天空,盘旋一阵再落下来,原来是尸体破裂了,流出已经腐烂发臭的内脏。
这种浓烈的臭味让喜欢这种味道的乌鸦也受不了,有些被熏得头晕,像喝醉了酒一样从空中摇摇晃晃地掉在了江中或者地面。
一只落在长江岸边的乌鸦在挣扎着飞起来时,突然看到一长列黄色军靴,它惊异地抬起头来,看见那些穿着屎黄色军装的日本军人,要从长江乘船转向上海前往华北。
他们一点都不害怕这些腐烂的尸体和浓重的臭味,穿着钉了铁钉的军靴,踩着腐烂的中国人的尸体,就像踏在一块普通的垫脚石上一样,又说又笑地登上了渡轮。
一个日本兵还故意踏上了一个腐烂变形得像脸盆一样大的中国人的脸上,就像踩在一块腐烂的西瓜上,肉末子向四周流动,露出白森森的颅骨。
那个士兵仰起头来,笑哈哈地说:“我们那时整天都成卡车地拉着中国人到这里把他们杀掉推到江里,哈哈,这是我干过的最好玩的工作!”
乌鸦并不能听懂,但这些像野兽一样的军人的确把它吓傻了,它躺在地上一动不动,接着,一只军靴踩上来,把它踩成了一滩肉酱……
各种消息不断地传到安全区来,日本兵在中山码头杀死了五千多人,煤炭港杀死了三千余人,汉中门外杀死了两千余人,草鞋峡杀死了五万多人,燕子矶杀死了五万余人……
一个难民想溜回家去看看房子,在朝天宫前面的运渎河里,看到了一层层的尸体,一群中国人正在收尸,他们一个人拿着一把铁钩子,钩子有一人多长,有手指粗,头上弯弯的,他们想用钩子把尸体拖上来,但一拉肉就一块一块地往下掉,都像烂鱼一样,一钩就散。
那些装尸体的卡车上爬满了蛆虫,个个又肥又胖,一层一层在车上扭动着,到处都是,连车窗上都是,司机从车上跳下来,连他身上也爬满了蛆虫……最可怜的是那些女人,那么多女人……
所有的消息都是这样。
国军撤往遥远的地方了。
安全区里剩下的这些人眼睛发呆,袖着双手挤在一起,脸上沟沟壑壑的皱纹充塞着尘垢,表情像绵羊一样温良,又像被拴在树上的牛一样驯服,他们紧抿着嘴唇,脸色苍白,眼睛由于风吹而不停地流泪,他们甚至连说话的兴趣都没有了,总是坐在死气沉沉的阳光下沉默无语。
他们像梦游一样,又像是从坟墓里爬出来的尸体。
王大猛再也待不下去了。
他觉得自己再待下去,也会像他们一样灵魂慢慢腐烂,肉体成为一堆会移动的粪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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