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合体的起初,是记忆的交融,如果记忆有温度,那么,白英的记忆是凉的,笼着一层阴郁的淡灰。
司藤觉得自己像是被抛进了一个苍凉的大故事里,而整个故事最初发生的地点,她并不陌生。
华美纺织厂。
偌大的废弃厂房,晕黄色的光和模糊的殷红色,当年的自己被捆住脚踝倒吊着,墙壁上映出的影子被拉的怪异而又摇晃,白英背倚着墙壁,两只沾了血的手不受控的哆嗦着,有一两次,她会忽然抬头去看,又受了惊吓似的迅速移开目光,喃喃重复着:“我会想办法的,我会想办法的……”
原来那个时候,你不是不慌的。
她看到白英匆匆离开,回到旅馆后一遍遍地洗手,烧掉那件沾了血的旗袍,疲惫地上床躺下,将那朵手绢包着的,已经有些蔫的玫瑰花放在枕边,似乎这么做就能安枕一样。
她半弯下腰,看着白英连日噩梦,冷汗涔涔,看着她吞咽一粒又一粒的安眠药片,好像那些西医的玩意儿,能医治一个妖怪似的,看着她坐在沙发上,抖抖缩缩一根接一根地抽烟,脸上火苗泛起,面颊被烧成焦黑,然后从坑坑洼洼慢慢恢复。
她看到白英打扮的鲜妍,穿那年月最时兴的西式衣袍,甚至歪带了巴黎式的软呢帽,玻璃丝袜,系带的皮鞋,挽着邵琰宽的胳膊出入舞场,灯光打向她时,她会仰脸冲着邵琰宽温柔地笑,而一旦灯影背过,她深漆般的眼睛里,就写满了忐忑难安的焦灼。
男人女人,既不能心心相印,叠合的就必然是大块的空洞,要拿猜忌和揣测去填。
她看到寂静的小巷,白英拎了高跟鞋,偷偷撵在邵琰宽的身后,直到他进了一间简陋破落的屋子,灯亮起,糊纸的窗格上映出他和丘山窃窃私语般的剪影,走近了去听,不知道是不是丘山揶揄邵琰宽当年竟被个妖怪迷了心窍,她听到邵琰宽尴尬地打着哈哈:“谁年少的时候,没做过几件荒唐犯蠢的事……”
情窦初开,花前月下,死去活来,痴心不改,原来于他,只是轻飘飘的荒唐犯蠢罢了,司藤的唇角泛起冷笑,侧脸看同样站在边上的白英,看到她双目含泪,嘴唇哆嗦着,一只手的指甲死死扣入掌心。
她看到白英加倍的温存,蓄意的讨好,然后一再的失望,冷了双眸——原以为白英和邵琰宽之间,必然有过撕破面皮歇斯底里的大冲突,原来并没有,只不过谁的情意都不是长久干烧的火,不添柴也就罢了,哪经得起年复一日的水打冰浇?
白英从最初的焦灼不安,终至悔不当初的崩溃,司藤看到她在一个大雨滂沱的夜里重回华美纺织厂,跌跌撞撞打开被铁链锁起的大门,厂房中央,那摊干涸的血迹早已发黑,白英扑通一声跪下,拼命磕头,泪如雨下,嗓子哭哑了,嘶嚎着瘫倒在地,指甲死死抠着地面,指尖磨秃了,指缝里都是泥灰。
远处天幕上的闪电在厂房的小窗口处一掠而过,轰然而至的雷声似乎忽然提醒了白英,她从地上慢慢爬起来,嗫嚅着重复着两个字:“幸好……幸好……”
幸好还留下了司藤的尸体,当日的一念之仁,今时的救命稻草。
她坐直身子,取出了手包里的梳妆镜和口红,在空洞的厂房里用手一下下梳理着头发,又慢慢旋出金属管里胭脂红色的一截,顺着丰润饱满的嘴唇慢慢描画,忽然又一道闪电掠过,镜子里的人脸一片惨白,唯有一抹蘸了血一样的笑,夺目而慑人。
末了,她站起身,掸了掸旗袍的一角,身形纤细,线条窈窕,在夜色中就这样慢慢走了出去,高跟鞋的足音蹬蹬,回荡在厂房周遭,最后和黑暗处司藤几不可闻的一声叹息融在了一处。
白英的变化是一点一滴发生的。
她的眼神愈发刻薄,脾气也愈发的阴晴不定,邵家宅子里,除了邵琰宽迫于“作戏”
还会偶尔在她房里进出,其他时候,便只有她一个人,一条影。
不过,她从不孤单,她枕下压了一方绢帕,时间一日一日过去,绢帕的丝缎都已经显旧泛黄,唯独那一方胭脂唇印,历久弥新。
每天晚上,她都旋开金属管的纤细口红,顺着那方唇印涂描抹画,然后拈起了展开,凝目看很久,同她说话。
——“司藤,听说,每天都有小作坊主寻死觅活着上门要债,邵琰宽迫不得已,被人堵的要从后门溜走,我想着,那些人既然寻死的心都有了,给他们点好处,必然也愿意做别的事的。”
——“司藤,今儿我去打听了,厂子里的人同我说,有个姓秦的,素日里往来生意最是老实,人也守信义气,倒是可以用上一用。”
——“司藤,我去办事的地方同他们说,如果有一封信从西头寄到,收信人是白英,交给我就是了,我会转交的。”
——“司藤,你一定想不到,日本人打进上海了。
兵荒马乱的,丘山来不了,不过他跟邵琰宽书信倒还是通的。
每一封我都偷着看了,丘山吩咐邵琰宽,得让我生个孩子,这个老匹夫,我教教他什么叫空欢喜。”
司藤此时才知道,原来秦放的太爷爷,并不是白英生的第一个孩子。
白英十月怀胎,害喜呕吐,似模似样的亲手缝制婴孩衣袍,冷眼看邵琰宽喜上眉梢,夜半拆开邵琰宽写给丘山待发的信,平静读完通篇的“事可成矣”
、“皆大欢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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