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复查伢子,我比你爹大八岁,我看着你长大的,你讲话怎么不凭天良?”
复查这一天也是四处借钱都没借着,被日头晒得有些烦躁,后来走在路上忍不住骂了一句:“这个翻脚板的!”
日头太烈的时候免不了要说些昏话。
他没想到,“翻脚板的”
是马桥人最骂不得的话,恶毒等级最高的嘴煞——差不多相当挖人家的祖坟。
他话一出口,身旁两个篾匠就大吃一惊,把复查看了又看。
复查大概和我一样,并不知道这个词的来历,也不大相信嘴煞不嘴煞,有点掉以轻心,一时没锁住口。
第二天,罗伯就被疯狗子咬了,走上了归途。
罗伯之死,成了复查一块心病。
马桥也有些人私下嘀咕,认为复查对这件事负有责任。
照本地人的办法,犯煞以后也可以退煞的,只要复查在门边及时插一炷香,割一只鸡头,用鸡血洗门槛,就可能保住罗伯一条命。
但复查那天忙,忘记了这道手续。
他后来向很多人解释,他是一时失言,决无咒死罗伯的意思。
他也不知道嘴煞如此厉害。
如何疯狗子来得这么巧呢?这些话,他最喜欢向知青说,因为知青从夷边来的,不大在乎马桥的规矩,都要他放宽心,根本不要相信煞不煞的。
有的知青甚至很义气地拍胸脯,说你骂我吧,拣最狠的骂,看能骂出什么鬼来!
复查有些感动,疑疑惑惑地回去了。
过不多久,他见到别人,说着旱情或口粮,一不留神又绕到罗伯的事情上来,说他真是无心的,他只是日头晒得昏了头然后一时说走了嘴云云。
这就有些烦人了,有些问题了。
“嘴煞”
是一种忌语。
其实,话就是话,耳边一阵风而已,不会伤任何人身上任何一根毫毛。
但复查很快瘦了一大圈,头上明显多出了白发,即便笑一笑,也是一种没有深度的笑,一种没有根植于血液和内心的脸部努力。
他以前习惯于衣服整整齐齐,出门前还要照镜子梳梳头,衣领也总是用几颗回形针夹住以保持挺括。
但眼下的他衣冠不整,泥巴上了肩,头发像草窝,一走神就扣错扣子,或者丢了笔,丢了钥匙。
他以前做个年终决算只需要一天的时间,现在做了三四天还是满头大汗,账表一塌糊涂。
他自己也不知道这是怎么了,在账本堆里找来找去,找了半天又忘了自己要找什么东西。
最后,他在供销社莫名其妙丢失五百块钱的棉花款以后,队委会觉得他确实不能当会计了。
他自己也觉得不能当会计了,把账本交出来,另外找人。
他后来放了一段鸭子,遭了鸭瘟。
学了一阵木匠,也没有学会。
反正什么事都不是太顺,最后草草收了一房亲,是一个总是头发乱蓬蓬的婆娘。
我很惊讶,一句嘴煞几乎可以影响一个人几十年。
他不能做出一些弥补吗?不能从头开始吗?
在很多马桥人看来:不能。
事情已经过去了,就像覆水难收,复查的嘴煞将永远在那里,而且可能越长越大越长越硬再也不会平复消失。
语言的力量,已经深深介入了我们的生命。
语言是人的优势,人可以怜惜动物没有语言,因此没有知识,不能组成社会,不能取得文化积累和科学进步的强大威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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