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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叮嘱道。
三
谭因自嘲地笑着说,“不就春光乍泄了吗?躲什么?”
他站进白瓷浴缸里,动作有点笨拙,但马上找到了塞子。
找到了冷水热水如何调节,就开始放水,龙头开得大,水哗哗地响。
“不知分寸!”
杨世荣生气地说。
水声太响,谭因根本没有听见他的话,兀自一个人在浴缸里享受。
杨世荣心里恼火,刚才贺家麟什么都看见了。
他清雅,我污浊;他文明,我野蛮;我是粗野丘八,他是天潢贵胄,雄姿英发,顶天立地为国家;我下贱末流,服侍老板的料子。
他是国统正朔,我是伪逆附敌——这比下去还有个完吗?
贺家麟掉头那刻,眼角扫着他时,那分轻蔑,他并不陌生。
他早就读懂这位绅士表面客客气气的眼光:“偷鸡摸狗。”
此人绝顶聪明,一点即透。
不用说,这之前他杨世荣早就露了马脚,他看着我露,还故意羞辱我,甚至有意帮我掩饰一下,好像他是看守,我反而是囚犯,两把椅子现在调转了。
他不是恼火,而是非常恼怒:这种参谋部里画沙盘的人物,恐怕一滴汗也没洒到战场的血泥里。
我打日本人时他在哪里?恐怕他根本没有打过一枪:做做外交武官、总统夫人副官,跟美国人套几句洋文,订个军火协议。
而就该我们这种人做棋盘上的卒子:一百万士兵在丹阳遭轰炸被坦克碾平,在南京被追捕枪杀,在战壕里挨饿喂蚊子虱子,在泥水血浆里泡了全身脓疮。
而他在哪里?这些公子哥儿自以为羽扇纶巾的周郎,当然正与大乔小乔在舞厅抛媚眼!
白兰地就喝了两杯,怎么头有几分重,洋酒喝上去舒舒软软,却照样性烈,他还不适应。
墙上是一幅洋人画的马,四蹄跃起,上面骑一个碧眼高鼻的大将军,手里拿着一个单筒望远镜,头戴船形帽。
或许是这个英国原房主的先祖,连祖宗都肯留下贱卖了?也未免太识时务了!
他自然明白:不是由于这个特殊局面,哪轮得上他来住这种沪西小洋房?
这本不是他的天地,所以住进来,他从未有过一点兴奋,且别说是为了看守人。
浴室里传出什么摸来摸去的小调,谭六那个疯劲儿,给了贺家麟一个笑柄。
真是个地道的上海小流氓!
他眉头一皱:当初他在街边遇见谭因时,谭因还是个脏臭孩子,不知爹妈是谁,家住哪里。
一个小瘪三,却知道跟在他的身后走,也幸亏老板吴世宝买他的账,给他杨世荣一个脸,让这臭小子留下来,跟在他后面做跟班的跟班,跑差的小伙计。
不到两年,什么都学会了,什么都认为该他有份,已经张狂得可以了。
但还只是一个偷鸡摸狗之徒。
偷鸡摸狗!
他把风纪扣猛地一拉,扣子绷了开来。
今夜奇长,焦躁难忍,仿佛专为了让他受辱。
他身经百死,可是受公子哥儿的蔑视,却是生平第一次。
谭因出来了,洗得一身洁白,湿湿的头发,拢在后面,身上抹了各种各样的香水,还有化妆品,竟是浓浓的花香,如晚香玉那么艳烈。
这个小屁孩今天尽情享用了浴室里英国夫人那些扔下不值得带走的玩意儿,脚趾缝也散发着香味如同那女人的什么玩意儿。
他嘴里咕哝着什么,竟裸着身体走到桌子前,拿起一杯冷茶就喝了下去。
喝完茶走到床边,猛地一下蹦起来倒在宽大的床上,床垫抗议似的把他身体弹上弹下,他悠然地闭上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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